The Lotus Eaters

你有見到牯嶺街附近的稻田嗎？

一一來到，一一離開，這是摯友旭岑兄的＜一一＞書寫標題。然而這標題又何嘗不是在描寫台灣新電影，以及他們背後的掌舵手。從最早的2部協力作品＜孩子的大玩偶＞以及＜光陰的故事＞中，不難看見這些創作者未來的雛形。以眾導演初試啼聲的稚嫩來說，這2部片出乎意料地有著預言性，從張毅在技術上的精巧、楊德昌的大氣與天才（與其他導演完全是不同等級，無論是電影語言的嫻熟或敘事的洗鍊）、侯孝賢第一個創作高峰豐沛的悲憫（私心認為他在拍攝面的成就要來得晚得多）、柯一正的勤勤懇懇、敘事定要滿到十二分的萬仁，這些是台灣在80到90年內看似前景一片大好的鋒頭，然後再如同詹宏志演講所說的一般崩解然後消失。10年，一如"Easy Rider, Raging Bull"浪潮，看似充滿希望卻終究只是黃花。

但，新電影並沒有像美國的"Easy Rider, Raging Bull"世代一般曇花一現然後消失。它的枝芽有些夭折（如久未拍片的張毅）、有些發育不良（如私心認為對藝術的熱情與高度大過藝術能力的柯一正）、有些在犯錯與實驗中開出耀眼花朵（如侯孝賢）、有些憑著一股執念衝撞前進（如去年新片才在金馬首映的萬仁）、有些或許在創作上路上嚐盡艱難但仍註定不朽（如私心認為足以與Martin Scorcese、Hal Ashby、Peter Bogdanovich等時代旗手並駕齊驅的楊德昌），也有像陳玉勳＜愛情來了＞可能是我看過90年代台北最美也最貼近生命風景的電影）、蔡明亮等後進或融會貫通或走出自己獨特的路，他們讓台灣電影的光芒或許一度黯淡，卻終究從未熄滅，而當看過屬於我們這一代的作品，再回到上一代，那滋味總是略帶酸楚，但多是甜美。

或許是30年的歷史里程碑逐漸接近，這幾年想要補足台灣新電影缺口的觀眾如我終於慢慢有了機會。梅花重新開幕之時看來是絕後的＜我們的．影展＞給我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恐怖份子＞跟＜戀戀風塵＞的機會（雖然數位修復對電影是好是壞仍見仁見智）、北影放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與＜童年往事＞，莫名機緣下電影院放了＜風櫃來的人＞、金馬影展放了＜孩子的大玩偶＞，網路的活躍讓看到＜一一＞不再是天方夜譚，直到這次電影資料館重點重放外又多了如＜油麻菜仔＞、＜我這樣過了一生＞、＜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以及＜青梅竹馬＞等片，新電影漸漸有了清晰的輪廓。平心而論，在所有這次放映的電影以及戲院／影展重映中，藝術成就仍是參差不齊。有些前途無量，有些明顯可見其侷限，但就如同我們處心積慮要蒐集完每一部Fellini、每一部Bergman、每一部Truffaut、每一部黑澤明，電影或好或壞，它仍是一個軌跡的特定座標，整體拼湊出某種larger than life的事物。

35厘米放映，是一種讓少年在懵懂中體會到成長苦澀與甘甜的成長儀式。每一道刮痕、斑駁，都見證台灣電影曾經的沒落，以及沒落前豐盈的底蘊。在那些中影（有此種隊友，何需敵人？）的破爛39元DVD、影展時間地點永遠考驗影癡忠誠度的特殊放映、完全被歷史抹去而毫不可得的逸品（試著在台灣當楊德昌影迷，會發現這是電影產業藉由拷貝抹殺影迷尊嚴與人性希望的一項陰謀）之外，畫面雖偶爾光影模糊但仍色彩飽滿，聲道或許貧弱但仍原汁原味，我們或許無法成為青梅竹馬那4天上映的其中一位觀眾，但在那個放映機過低、前面容易擋到視線的小放映間裡，雖然晚了30年，我們終究還是參與了那份偉大。

終究，台灣新電影不只是台灣電影史的一個章節，也是台灣做為一個島嶼（或島國）的一座橋樑，一座延伸入沈沒於記憶與壓迫黑水中以致不可見的橋樑。街景消失，建築聳立，就像今天我們只能透過台灣新電影看見新生南路的貧民聚落、空有骨架的民生敦化、自在遊蕩的凱達格蘭大道，新電影導演對於時空膠囊式敘事的偏好，某種程度上也保存了那些30年前對於再30年前的記憶，那些我們夫親母親叔叔舅舅對於我們爺爺奶奶阿公阿嫲的記憶。藝術上，台灣新電影比起現在（多數）的台灣電影－特別是那些野心是10億觀眾市場的台灣電影－在技法與題材上皆如雨季虹橋：美得不敢直視卻又雪泥鴻爪，稍縱即逝；記憶上，它補滿了我們的歷史，讓我們看見我們毋論好壞的過去，單純讓我們知道我們從何而來。

「我們一直是靠這樣的志氣，活得抬頭挺胸、理直氣壯的，不是嗎？」電影資料館台灣新電影放映與講座的網頁上，小野這樣說。看看幾場放映門可羅雀的"盛況"、映後座談讓人啼笑皆非的提問，以及一般觀眾對於台灣電影坦白說可笑但更可悲的偏見，那樣的志氣，很難不轉為楊德昌的恨；那樣的抬頭挺胸，總得小心翼翼不慎淪為國族狂熱與盲從。就如同閱讀林耀德、袁哲生的小說，很難不感到一股瀰漫胸口的無聲哭喊，做為台灣人，愛台灣電影，似乎也背負著比單純看一部好電影更沈重的負荷。只願這新電影曾經熄滅的火苗，或許無法重新點燃當今主流價值的燎原之火，但仍可照亮我們的過去，引正我們的未來，讓我們在電影中看見前輩的娛樂，前輩的生活，前輩的生命。讓我們即使行過創意的死蔭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的影像與我同在。

在台灣，要當一個台灣電影迷，好苦，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