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otus Eaters

妳睡了嗎？這是她醒來前聽見夢裡的最後一句話。 一開始，她只覺得有些異樣，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接著，她感覺到了－電梯在輕微的搖晃。遠方，一陣模糊的轟隆聲傳來。 怎麼回事？她拿下耳機，顫抖著問。 應該只是地震吧，剛剛就搖過一次了，現在應該是餘震。他平靜的說。 剛剛有地震？ 有阿，妳沒感覺到嗎？ 沒有。 呵，那妳肯定睡得很熟喔，震得不小。 這電梯穩嗎？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座電梯頗老了。 她咬緊嘴唇，把耳機重新戴上。耳朵旁邊的是巴哈小提琴無伴奏組曲第三號，但她發現自己很難專心。隨著旋律越來越快，她開始感覺有些暈眩，某種難受鉗住她的胸口，她閉緊眼睛，試圖平復呼吸，試圖讓自己回復過來。一個顫音，快速爬音，音符在音階間跳躍、穿梭，逐漸加快－她一把把耳機扯掉。耳機砸在電梯地面上，發出一陣喀嚓悶響。她發現他先前在哼些什麼，聲音瞬間靜止。 對不起，我沒想到妳聽得到。他有些結巴，慌亂的說。 沒關係，跟你無關。只是有點不舒服罷了。 怎麼了？妳還好嗎？是太冷還是怎樣？ 沒有。可能剛剛突然醒來有點頭暈吧。 是地震的關係嗎？ 或許吧。 應該不會有事的啦，前陣子都地震過幾次了。 嗯，謝謝。 好說。 你剛剛在哼什麼？ 剛剛嗎？I go, I go to him。史特拉汶斯基的歌劇的詠歎調。 你聽過他的歌劇？ 其實沒有，只是最近剛好聽到這首詠歎調，頗好聽，下意識就會哼起來。我很喜歡吹口哨，算是個壞習慣。 感覺得出來。 哈，獻醜了。 歌劇唱什麼？ 我其實忘了，只記得一小段。 一小段也好。 A loving heart, an ever loving heart！他用幾乎無法呼吸的喘氣假音唱出來。她沒說什麼，坐在電梯另一邊，但從一聲悶在鼻子裡的咳嗽、一陣一陣快速的吐氣聲，以及肩膀輕微的顫抖，他看見她在很努力忍住不要笑。 不好意思，唱得頗糟。 沒關係，你很有趣。 是怎麼個有趣法？白癡到很有趣嗎？ 沒，我是說認真的。我沒有要嘲笑你或怎樣。 我知道啦，只是抱怨個兩句。 你平常會這樣唱給你女友聽嗎？ 嗯，不會。如果我有女友有可能會倒是真的。 那我會很同情她。她再也忍不住，一邊笑一邊說。 妳呢？有男友嗎？ 有阿。 嗯嗯。 他沒再說話，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繼續哼著那句，A loving heart, an ever loving heart。 怎麼了？ 沒阿，只是在想出去要做什麼。 出去之後再想吧。 嗯，妳男友運氣不錯阿。 謝謝。希望他也這麼認為。 一定的。 你怎麼不聽音樂了？ iPod沒電了。早知道今天應該帶CD隨身聽出門的，iPod實在不怎麼樣。 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分你一支耳朵。她把一支耳機遞到空中，對他輕輕地微笑。 謝謝。他頓了一下，在不站起來下用臀部移動到她身邊，接過耳機。

他先看見家附近巷口的壽司店。 走上前，他發現壽司店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搬到了舊金山。抬起頭，周遭是一整片豔紅色的燈籠海。即使沒有風，燈籠仍在空中輕輕擺動。燈籠之外，一串又一串小燈泡交織在其間，他看見Beatrice站在遠方，燈籠底下，研究著一盞路燈。他快步跑過去，路上腳踢到什麼東西，低下頭，是先前為她買的包包。他把包包拾起，往前繼續奔跑。到她身邊，他拍了她的肩膀。她轉過來，看著他的眼睛，微笑。他把包包拿給她，她伸手接過，吻了他的臉頰。 妳需要我幫妳繼續拿著嗎？他喘著氣。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掌，把他拖著往前跑，力道之大讓他嚇了一跳。不遠處，路在下坡。他們在陡坡上跑著，頭頂的燈籠變得越來越稀疏，他可以看見夜空，以及在這樣的光芒下亮得出奇的圓月。他們一路往下奔跑，他感覺到Beatrice在笑。雖然聽不見笑聲，但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在顫動，而隨著步伐越來越快，他感覺自己跟她在旋轉。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兩手緊握，在大街上舞著、繞著一個又一個的圈子。一個不小心，他跌了一跤，跟她在路上打滾。他感覺不到痛覺，只是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她沒有抗拒，與他的腿交纏在一起。滾到路邊，他感覺到她的呼吸，聞到她嘴裡的濕熱的氣味。感覺到手掌底下她手臂的溫度，以及她的乳房壓在他胸口上。一些她的頭髮掉進他嘴裡，他鬆開其中一隻抓著她的手，移動著身體，把頭髮從嘴裡撥開。他看不見她的臉，但他知道這是Beatrice。他就是知道。這就像那些電影裡頭戀人重聚的畫面，他想著。 突然，他發現自己坐在壽司店裡。店裡人聲吵雜，燈光有種奇特的橘。吧台坐得很擠，他女友在旁邊，緊貼著他的身體，靠在他身上。把臉側到一邊，他女友拿起一個握壽司，往他的嘴巴送。他張開口，把壽司咬成一半，感覺到她的指甲刮到他的嘴唇。 你喜歡吃鮭魚的嗎？ 妳知道我很愛。 鮭魚感覺很柔軟，肥厚的脂肪在他嘴裡融化。他感覺不到醬油的鹹、芥末的嗆、米粒的緊實，就只有鮭魚，肥美鮮嫩的口感。他咀嚼著，抬起頭卻發現眼前坐的是Beatrice。不知為何，即使他看得見店裡每個人，他卻看不見她的臉。再仔細一看，他發現眼前的似乎是兩個人，或者說，兩種感覺。他意識到他女友與Beatrice的同時存在，但他的眼睛卻似乎被光芒迷惑，因為他不再能清楚看見面前兩人的臉龐。一切都在柔焦，就只剩下聲音，混亂複雜混亂複雜混亂複雜的聲音。他聽見了自己的主題曲，Suede的The Living Dead。已經快唱完了，主唱的聲音越來越遙遠，跟背景混在一起。 Where is this life of fun that you promised me?／Nothing here works but your works and I mean it／I have to leave／But oh, what will you do alone?／'Cos I have to go. 他發現自己又站在外面，看著燈籠。不同的是，眼前空無一人。他大叫，卻發現自己沒有聲音。嘴巴裡，鮭魚的甜美依舊存在，侵佔了他的思想。他什麼都看不清楚，只有光海，一整片的光海。他發現自己似乎在雨天的玻璃後看著世界。各種顏色混在一起，他的眼睛成為了萬花筒，水滴從不知道哪裡滑落，燈光忽明忽暗、忽明忽暗。他想起彼得湯瑪斯安德森拍的戀愛雞尾酒，感覺眼前事物的邊界開始模糊，變形，融合在一起。 然後，抬起頭，他又看見她的臉，Beatrice的臉。他發現自己看著她的照片，坐在自己的房間裡。他女友抱著他的脖子，在他的脖子邊呼氣。他把頭後仰，把頭枕在她的乳房間。轉過頭，親吻她，她的嘴裡也有鮭魚的味道。 妳把另一半吃掉了？ 一人吃一半，感情不會散阿。 他站起來，要準備抱住她，她坐到床上，把上衣脫去，露出暗紅色胸罩與白晰的雙乳。他坐到她旁邊，把頭靠在她耳邊，閉上眼，深深吸 突然醒來。他感覺到自己嘴裡的酸味，從包包中拿出水瓶喝了口水，再用手背把嘴唇上的濕潤抹去。電梯裡感覺比先前更冷了，他聽見她手指輕敲電梯地面的規律聲音，喀喀喀喀。

他跟著散場的人群一起走下階梯。經過樓梯轉角時，他停下腳步，看著窗外的大馬路，以及對街的新光三越。手錶顯示時間已經超過11點，但外頭燈光依然耀眼。牆上，巨幅化妝品看板的女明星看著他，臉上帶著平靜優雅的微笑。他站在那發呆，直到意識到身邊已經空無一人，才快步離開樓梯間。

妳覺得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出去？
我不太想去思考這個問題。

所以妳本來明天有要做什麼嗎？
其實沒有。應該就只是看看書、繼續工作。你明天應該還是要上班吧？

她男友回到家時，電視裡CSI:邁阿密的Horatio正針對某起殺人案做出自己的判斷。她聽見有人走上樓梯，鑰匙清脆的敲擊聲。門打開，他帶著笑容走進來。他又被罵了，她想著。每次當他晚歸時，即使他從未真正抱怨或解釋，她總可以看見他在主管面前些許駝背的肩膀、緊張時習慣性撥弄頭髮及不斷握緊放鬆的手指。他是不是也帶著同樣充滿無奈與歉意的笑容面對自己的上司？她不禁疑惑。

妳後來喜歡那本書嗎？他突然問。聲音一如問題般突兀。

似乎，在任何事物的一開始皆是聲音。聲音定義了事物的面貌、形狀、線條、流向，名稱。聲音確定了事物的真實性－畢竟，耳朵欺騙一個人的機率要比眼睛要低。在這裡頭，侵佔了他的Broekn Social Scene亦或她的巴哈的是一陣轟隆聲。低沉、突兀、忽高忽低忽強忽弱忽快忽慢令人不安一如老人肺部有痰的咳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