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我,現在全世界最好的樂團/指揮搭檔是誰,答案不會是楊頌斯與大會堂(或巴伐利亞),不會是拉圖與柏林愛樂,不會是夏伊與萊比錫布商大廈,相當肯定不會是提勒曼與他凌遲中的德勒斯登國立劇院。我會毫不猶豫的回答:Alan Gilbert與紐約愛樂是現在全世界最好的指揮與樂團組合,沒有之一。
第一次被Alan Gilbert的音樂吸引,是2007年3月他與紐約愛樂合作的某場舒曼和巴哈改編管弦作曲音樂會。記得聽見Gilbert指揮的舒曼第三號交響曲,聲音的河水恢弘而平穩地流著,樂章開始近1分鐘處,銅管以拿捏到千分之一秒的準確度,在音與音間以一種優美自信的姿態,奏出樂章主題,期盼著低音部隨後的回應:那是我第一個被Alan Gilbert折服的瞬間。他的萊茵風光並非朱里尼當年在洛杉磯建構出的教堂日暮,他的音樂裡沒有太多,該怎麼說,怡情畫景的田園情調、崇高精神與理想的奮戰、或詩人朗誦的曲隨意轉。但你感受得到每個樂手臉上的微笑,每個音符之間的連結。當你閉上眼睛,你不會看到音樂以外的事物或畫面,但所有與音樂相關的一切細節與流動,有形與無形,盡皆呈現在眼前。
Alan Gilbert的音樂與詮釋是低調且相對不花俏的。他的音樂少有瞬間吸引人注意力的段落,而是在整個樂章或整首作品的建構上下功夫,每一個小節都是前面所有音符堆積的成果,每個音都因為前一個音而更有意義,如同手錶齒輪般緊密咬合,精準規律地流動。上面提到我第一次注意到Gilbert的那場音樂會,但事實上在那之後,我仍對他絲毫不感興趣,覺得他無趣乏味,音樂缺乏火花(哈,那時真的很蠢),直到他2009就任紐約愛樂音樂總監那個樂季指揮了馬勒第一號交響曲,我在他的第一樂章裡頭聽見了無數從未聽見的聲音,彷彿整個樂團坐在我眼前,我可以精確說出每個樂器的位置、哼出每個樂器的旋律,”看”見作品的骨幹與結構,同時在年輕旅人之歌的旋律中感受音樂是如何勾出那甦醒的青青原野,我才第一次徹底意識到過去錯得多麼離譜,願誠心被感化為Alan Gilbert的信徒。精準理性之外,他的音樂亦非如多數人批評塞爾時所形容的,機械冰冷不近人情。不,他的音樂有著濃烈的情感,只是因理性而壓抑,但也因此而讓每一個高潮有著更大的意義。聆聽他在布拉姆斯第四號交響曲第一樂章末,那並非呼天喊地的淒愴,只是寂靜無聲但讓人久難忘懷的兩行淚水。而第四樂章開頭雖激烈卻不失優雅,如Helen Mirren在《黛妃與女皇》片尾所形容的:「Quietly, with dignity.」如果沒有他前段的鋪陳,馬勒第六號交響曲慢板後段如何仍能在拘謹間,讓人胸口痛得彷彿可以嘔出血來?布魯克納第九號交響曲如何能在最後撥開明亮地讓人睜不開眼的天國之門?在他的音樂裡我不需要想像不存在的事物,因為你可以用聽的看見音樂之美。真的,一切都瞭了。
另一個我很喜歡Alan Gilbert的點,是他跟樂團的合作與相輔相成。Alan Gilbert無疑是很好的客席指揮,美國樂團如克里夫蘭或舊金山、歐洲一線樂團如柏林愛樂或北德廣播交響、阿姆斯特丹大會堂或法國廣播愛樂,至今我還沒有聽過一場真正差勁的演出。但同時,若聆聽他從2008年那場舒曼到現在與紐約愛樂的合作,聽他跟北德廣播從2004年擔任首席客座指揮至今的演變,不難發現他與樂團之間總是不停在進步、不停在成長,彼此因為對方所以更卯足勁做出更好的演出。就北德廣播來說,如果聽過Gilbert在2011年3月指揮的怪得出奇的德弗札克第六號交響曲(少數Gilbert演出奇詭與特別比例各半的時候),很難想像如果是其他樂團,要如何毫不猶豫地做出這樣,嗯,獨一無二的音樂。紐約愛樂更是Gilbert手上駕馭自如的神兵,讓Gilbert的音樂從出類拔萃躍到無人能及。自從他接任音樂總監一職至今,扣掉2013/14樂季,我總共只錯過2場Alan Gilbert與紐約愛樂的音樂會,算一算聽過他指揮的作品應也有近200首。我想可以說,或許詮釋風格各有所好,或許樂團演奏或指揮狀態都不可能天天過年,但在Alan Gilbert手下,紐約愛樂真正散發出一個21世紀世界第一樂團的自信與榮光。喔對了,還有Gilbert的曲目(天啊真的是粉絲心態,碎嘴個沒完)。從巴哈到Lindberg,從馬勒到艾伍士,無論什麼時期什麼流派搭配什麼樂團,Gilbert的詮釋都是深入且紮實(托他的福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比較聽得懂梅湘的豔調交響曲),音樂會曲目安排大膽並充滿想像力,既似曾相識卻又持續帶給聽眾挑戰。或許礙於票房壓力或觀眾要求,2013/14樂季的曲目相對保守,但在此前,Gilbert在樂季最後一場音樂會曾排出史托克豪森的Gruppen、Ligeti的Le Grand Macabre、楊納塞克的狡猾小狐狸歌劇全曲等大膽且風格迥異的壓軸、擔任紐愛音樂總監至今與包含Magnus Lindberg、Christopher Rouse等作曲家建立緊密的作品邀約與演出關係,甚至與丹麥的Dacapo簽約錄製尼爾森全本交響曲(順便發張Lindberg的作品集)。這樣的演出者,怎能不讓人手心冒汗、為自己有幸聽到每一場音樂會深感幸運與刺激?
在指揮交響作品的說服力以外,Alan Gilbert亦是一位第一流的伴奏搭檔。或許出於個人美學,他所密集配合的音樂家如鋼琴家Emanuel Ax、Yefim Bronfman,小提琴家Christian Tetzlaff、Frank Peter Zimmermann(小趣事:Gilbert在上個樂季以小提琴獨奏家身份,與Zimmermann有場相當夠水準的巴哈雙小提琴協奏曲演出),都不是以個人或詮釋風格強烈聞名,但技巧與音樂性的紮實卻是無庸置疑。我很喜歡他與Ax前些時候合作的莫札特第22號鋼琴協奏曲,那第三樂章珠玉圓潤、音符散發的溫暖綿延凝聚,在輕描淡寫的客觀間顯現出人性光輝的高度,久久不散。
多麼幸運我們活在這個科技與資訊發達的21世紀,省卻需要再花50年才能靠著風衣盜版與廣播小廠體會藝術家之偉大的年代,讓就算如Alan Gilbert般少有錄音發行的音樂家(他至今比較重要的發行,扣除擔任協奏曲伴奏等也才5張上下)也有被在海洋另一端愛樂者密集聽見的機會。雖然拿手曲目或有不同,但Alan Gilbert總讓我想起他在北德廣播交響的前輩:汪德與伊瑟斯泰特,面對藝術時如此曖曖內含光的高度,如此多元精深的曲目(倒是或許再過20年,Gilbert也會被視為當今的貝多芬/莫札特第一把交椅?),如此低調樸實但具壓倒性的存在。若說詮釋藝術便是在對的時間把對的音符放在最好的相對位置,那稱Alan Gilbert為當今古典樂最偉大的建築師應也不為過了。